社会｜“存款千万换子女实习”一定就是不合理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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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远举：中国社会有着强烈的乌托邦式的公平诉求，但正是这个诉求，最终导向达尔文式的现实。

刘远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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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层传承，一直是中国社会的焦虑所在。先有“4+4”，后有演员金龟子带女儿直播，被质疑女儿“蹭妈妈流量”，最后，则是兴业银行千万存款换实习机会，被质疑对普通毕业生不公平。

看这些新闻，我有一个感叹，那就是中国社会有着强烈的乌托邦式的公平诉求，但正是这个诉求，最终导向达尔文式的现实。某种程度上，这种执念会妨碍中国社会的发展。

“社会一定要有通畅的上下渠道，可上可下，而现在阶层固化比以前严重”，这是一个中国社会中广泛流传的观点，几乎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但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实际上现在中国的阶层流动，远比以前强。

以前子女顶替是天经地义的，制度化的。即父母退休、退职后，由其子女办理手续，顶替空下来的名额，进入父母原工作单位上班。

这种方式最早开始于1953年政务院发文：因公死亡或因公残废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职工，女顶替就业。后来，在解决退休、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减少吃商品粮、知青下乡、返城等多个历史时期中，都多次发挥作用，并逐渐制度化，成为中国历史上，尤其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单位招工的一种重要方式。在当时，这是每个人都习以为常的一种社会现象。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经济的市场化，公平、竞争、择优就业观念的深入人心，80年代末期，这一历史性的就业制度退出历史舞台。此外，随着户籍的放开，自由迁徙落实，最大的一个阶层流动障碍也变弱了。

这个观念的第二个误解是，阶层应该快速流动。

减少贫富分化和阶层流动并无直接关系。贫富是一个增量概念，而阶层是一个零和概念。所谓阶层，其实是对人的排序，讲的是对比。那么，就必须你的孩子下来，我的孩子上去。而减少贫富分化，是弱势的变得富裕，变得更平等，并不需要谁下来。

如果给出一个指标，一定数量的农民子弟，获得财富或社会地位，一定比例的中产、上中产的孩子去种地，这能实现阶层流动，而且是阶层快速流动。但在这样的社会，一定会有非常激烈和频繁的斗争。因为阶层流动，强调的是争夺排序，那么，必然是零和的、斗争的思维，指向的是掀桌子式的斗争。

在人类文明中，只有战争、革命、王朝更替能有这个效果。但这里的悖论就是，这种大规模的、快速的阶层能上能下，必然是先破坏。这既会中断经济发展，又会加大人与人的不平等。总有少数人能在乱世中崛起，但伴随总体蛋糕的缩减,大多数人是受损的。

即便退一步，这种流动通过非战争的方式实现了。那么一个无法顾及后代的社会，必然是短期行为的。企业家想的只是自己这一代，企业也不会有长期创新投资。

其实，阶层一定程度的固化是正常的。

孩子的起跑线从来都是父母。撇开智商、性格这些源于基因不能改变，也无可抱怨的因素，父母的成就也是孩子的起跑线。父母的经济、文化水平、社会地位，人际关系网络，这些父母努力得到的东西，会一直影响孩子，为子女在教育、就业、职场等竞争中，提供各种或明或暗的优势。

这种现象被称为家庭资本的代际传递效应。某种程度上，所谓的阶层固化，就是家庭资本的代际流动。

代际资本的含义，其实是一个全面概念，包括物质财富、社会关系、教育水平、文化资本等形式。比如，父母对子女教育、健康等领域的投资，给孩子上钢琴培训班，上奥数班。再比如，家庭的社会网络、人脉关系，政治资源。

人在社会上，有些人挣的是钱，有些人挣的是权力、有些人挣的是名。不管什么职业，父母一定会想办法把自己所有的，传给自己下一代，这就是人性。不同职业，传承给子女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一个年薪100万的程序员，整日埋头电脑，他可以给孩子上补习班，以后也能留给孩子房子，但却难以在孩子需要找工作的时候，找到合适的推荐。

一个律师、会计师、医生，即便孩子读了一个并不算太好的大学，也可能有更多机会为孩子找到一个体面的职业。有调查表明，毕业生家庭背景越好，毕业时的工作落实率和起薪额越高，这说明不同阶层子女受高等教育之后的结果也不均等。

或许有人会说，这种社会关系的传承，会影响社会流动性和机会公平性。针对这个现象，应该禁止、杜绝家庭资源在代际间流传。所以哪怕是明星想捧自己女儿，都会被质疑。

但这会遇到一个问题，财富也属于家庭代际资本。“一个人在社会中的所得，都应该取决于他的能力和努力”。那么最直接的继承财富呢？严格地持有这种观念的话，一个人凭能力挣得的财富，是他的权利，但是否可以全部给到下一代呢？这就是遗产税的来源。所以，和名气、影响力、社会关系一样，财富的传承，未必是那么天经地义的。

子女继承了房产、金融，不仅仅是可以花钱，过得更舒适，也能得到很多钱之外的优势。比如，一个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的年轻人，一个没有房贷，还有1000万现金的人，他们都很努力工作，后者就可以具有更长远的目标，职业生涯会发展得更好。那么，这种财富带来的非金钱优势，和父母的人际关系优势，有本质性的不同吗？

那么，更进一步，金钱类的资源是可以传承的，社会关系类的则不行。

曾经在南通去调研家纺行业，遇到一个年轻老板，27岁就开着宝马5系了，做到了某个电商平台家纺产品的前几名。他学历也不高，一般会认为，这样的年轻人，没上学是因为家境不好，总是先出来打工，然后自己创业当老板。结果他说，我没打过工，我爸做行业的，我姐姐也是做这个行业的，他们给了我启动资金，我就自己干了。

原来，他算是继承家业。他没说的，但却很关键的是，他父亲、姐姐肯定给他介绍了人脉、建立了信任，再加上资金，这些东西，能很快帮他站稳脚跟。这也是一种代际资本的传递。

有人会说，如果家庭资源的代际传承涉及公权力，是不公平，应该禁止的。但一家私企的老板，推荐自己的子女去另一家大的私企；或者一位父亲给自己的孩子找到一位知名人士写推荐信，这是合理的。

再比如兴业银行的千万存款换实习计划。兴业银行得到了煤老板的1个亿存款，然后，一个国企急需一笔贷款。这一个亿就给了国企，救活一家企业，然后，国企给煤老板二本的女儿一个实习机会。事情的性质是：实习岗位，是企业的“资源”，企业运用自己的“资源”，由此换来的利益“资金”也归企业。这当中没有私利，没有腐败，只有利益交换，而利益交换正是企业的基本功能。

所以，分析到这一步，这就涉及阶层传承问题的本质了：要从产权上来分析。公有的应该遵循公平原则，私有的则应该尊重财产权。有些人，依靠父母的私人社会资本，的确能得到不少帮助，但中国社会的深层观念其实是：人和人一律平等。

中国有建立在大公无私基础上的平等概念，不承认涵盖私产的平等概念。以前社会发展的目标，是消灭三大差别，即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实际上，这就是消除阶层固化。这是一种绝对的平等。为了建立这种绝对的平等，实行了计划经济，计划经济中，所有的东西都属于公众的。所有人都是在属于公众的工厂、医院、研究院、大学、生产队里工作。但人性不可抑制，于是，理论上属于公众的资源，被作为家庭代际资本，不公正地传递给下一代。实际上，在任何社会，内部人控制的情况总会存在，而像“4+4”这样的造假获得博士，就已经发展到极致。

所以，中国社会对平等怀着乌托邦式的期待，但最终，这种努力反而成了各种不公平的起始点。

哥伦比亚、普林斯顿、耶鲁大学、康奈尔、芝加哥、斯坦福、哈佛、麻省理工，这些连中国人都能略知一二的名校，其实都是私立大学。那些华尔街的公司，著名的医院，也都是私立的。某种程度上，在私有产权下，美国人把家庭的代际资本传递，合法化了。但这里的限度在于，私人机构，总体上是要追求自己利益的，“内部人控制”的问题会受到制约。简单地说，公立医院的院长，根本不会关心这家医院30年后怎么样，但医院的股东，一定会关心的。

所以，一方面，要承认人性，给人照顾自己子女这件事一个出口。这就是更多的、更深的市场化。另一方面，要严守选拔人才的门槛的严格性、标准性。堵与疏，是达成可持续治理的一个硬币的两面。

如果要煤老板的子女和所有的其他同龄人都一样，根本办法只有一个：打倒煤老板，不要私企了。历史正是如此，正因为不接受任何人能继承任何社会资本，所以，中国人选择了计划经济。一切都是大公无私，没有任何私利。直到改革开放。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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