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巴乔夫：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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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瑾：戈尔巴乔夫高龄去世，对他的评价，争议远未结束。放手，大概是对于戈尔巴乔夫最精确的评价。俄罗斯改革为何不顺利？休克疗法如何评价？

徐瑾

■2022年8月20日，苏联最后一任总书记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去世，享年91岁。

某种意义上，他的政治生命早已经终结。1991年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宣布辞去苏联总统，次日苏联停止存在，正式解体。这位失去权力的最高领导人，以近乎屈辱的方式离开了政治舞台。

一

对比之下，在80年代，戈尔巴乔夫可以说是东西方最炙手可热的政治人物。

他1931年出生于农民家庭，39岁即被委以重任，在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出任党委第一书记，到1985年更出人意料地出任苏联总书记。作为苏联内部提拔的年轻一代领导人，他在苏联国内开启了改革时代，对外执行对西方缓和政策，赢得西方政治家的欢迎，被认为是可以打交道的人，1992年之后甚至被评价为终结了冷战。

隔了三十多年的风云变幻，天上人间变幻。如今他以高龄去世，其寿命甚至超过其服务最久的党，而对他的评价，争议远未结束。

在西方社会，主流意见对他的评价基本不错，最高荣誉是1990年的诺贝尔和平奖。退出政坛之后，他远离国内的权力中心，在广告、电影等行业颇有斩获，拿手就是扮演自己，即戈尔巴乔夫这一历史标志本身；而他对环保、俄罗斯政治、苏联历史的评价，始终吸引西方媒体关注，算得上始终活跃在聚光灯下，生日宴会往往不乏名流云集。

但在俄罗斯国内，对他的评价却有些不同，甚至趋于负面，这一情绪背后无疑是民众对于现状的挫败感——曾经的苏联也许在西方看来形象邪恶，但始终是能够威慑西方的强大存在，无论意识形态还是国家力量；今天的俄罗斯，虽然依旧是地缘政治强国，却再难以撼动西方，也难以成为同档次的博弈对手，无论经济还是军事。

俄罗斯民众也许得到戈尔巴乔夫许诺的更多自由，却不认为收获了更好的日子。对于不少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来说，这种落差难以接受，有人甚至希望回到原来的制度，他们自然会将一切归罪于苏联解体或者戈尔巴乔夫。

二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记录了俄罗斯民众对戈尔巴乔夫从热爱到咒骂的集体心态。在戈尔巴乔夫时代，“洋溢着幸福的笑脸。自由啦！大家都呼吸到自由的气息。报纸热销。那是一段充满巨大希望的时间，我们简直是一脚踏入了天堂。”然后，自由有价，民主甚至是野兽，显然俄罗斯社会并没有为此做好准备。

随后的日子，通货膨胀、经济危机、政治保守派回归，戈尔巴乔夫失势，寡头攫取了多数经济成果，“幸福来到了，是吗？现在是有香肠和香蕉了；但我们却是躺在狗屎中，吃的都是嗟来之食。超级市场代替了祖国。如果这就是所谓的自由，那我不需要这种自由。呸！他们把人民踩在了地上，我们成了奴隶，奴隶！正如列宁所说，在共产主义下，厨师是国家的管理者，还有工人，挤奶女工、纺织工人。可现在呢？坐在议会中的都是土匪强盗，揣着美元的亿万富豪。他们应该坐在监狱里”。

于是，人们开始咒骂戈尔巴乔夫，“因为他改变了一切，改变了整个二十世纪。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像其他人一样，像全球所有人一样，认识到这次是真的，一切都变了。俄罗斯一边在变化，一边在痛恨自己的变化。”

可以说，俄罗斯人民和多数地方人们一样，未必那么反对苏联，无非是希望过点好日子，西方的富足了刺激了苏联民众，牛仔裤、可口可乐、宜家家居甚至LV等奢侈品的消费洪流冲击了苏联人，“他们想要买到牛仔裤，想要买到一部录像机，而最终的梦想就是有车！每个人都喜欢鲜艳的衣服、美味的食物”。

即使戈尔巴乔夫的政敌叶利钦，面对物质，也曾经感到一次灵魂震撼：在他掌握大权之前，他在1989年造访美国，可最令他感到意外的，不是美国系列官方安排，而是休斯顿一个超市的小小货架——目睹琳琅满目的货架，他很沮丧，也为当时苏联人民绝望，因为这种美式丰裕，本来应该是苏联的另一种的可能。

三

如何评价戈尔巴乔夫？在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纪念仪式上，他作为最重要嘉宾出席。当时德国总理默克尔如此盛赞他，“你勇敢地放手，让一切自然发生，那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期盼的。”

放手，大概是对于戈尔巴乔夫最精确的评价。苏联的解体，按照历史进程来说，几乎是某种必然，无论是从帝国民族矛盾还是计划经济弊端抑或意识形态异化，都足以显示苏联走进戈尔巴乔夫所谓的死胡同。他所做作为，只是放弃了作为末代中兴的徒劳挣扎而已，这一举措或许被视为软弱，但是其实也是对于无数小小百姓的人道主义。

回头来看，苏联的改革，什么地方走错了？不少观点认为，苏联走了激进改革的路线，所以效果不好。真是如此么？这其实有点简单化了。

这种观点认为，俄罗斯的选择，错就错在，千不该万不该，偏偏选择激进的“休克疗法”。其实，如果了解背景，我们会发现：与其说俄罗斯选择了休克疗法，不如说休克疗法选择了他们。

我在《徐瑾经济学思维课》一书中，曾经对比中苏的改革。如果多了解一些，你就会发现，早在80年代，苏联就尝试过渐进改革道路，发现此路不通，之后的休克疗法，其实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换而言之，是其他道路走不通之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动变化。戈尔巴乔夫在下台后回顾自己改革时候，始终强调自己依靠的是渐进的变革，努力“不一下子摧毁国家”，批判此后当权者们选择了一条彻底打破一切的道路。

四

众所周知，苏联的命运转折，发生在1980年代。著名经济学家萨缪尔森，在他的经典教科书《经济学》中预测说苏联的国民收入，可能1984年超过美国。我们事后知道了，实际上，在1980年代，苏联经济就开始走了下坡路。1980年到1985年，增长率大概在2%左右。这正是戈尔巴乔夫掌权前的时代。戈氏上台之后，他也想在计划经济框架之内进行改革，实行渐进式改革提振经济。这就是“计划的市场经济”。

结果，情况不如人意，历史否定了这一条道路成功的可能性。戈尔巴乔夫随着苏联解体而下台，叶利钦则强势登台。叶利钦上台的一个理由，就是批评过去的渐进路线。当时经济非常惨淡，国民经济在1991下降了13%，固定投资下降，通货膨胀高企。这样一片灰心失望中，民众也渴望更彻底的改革。

这样情况下，自由化成为休克疗法主要基调。措施包括解除价格管制、国营企业私有化、国际贸易和投资自由化等等政策措施。这些政策本意自然是好的，也就是大家先苦后甜，通过一段时间痛苦的改革，换来日后相对安定繁荣的经济。实际上，捷克、爱沙尼亚、波兰等东欧国家实施了类似的激进改革，目前人均收入普遍在2万美元左右，被认为接近准发达国家。

那么，为什么偏偏俄罗斯的实验失败？最大问题是，俄罗斯背负着过分沉重的历史包袱、维持着过分庞大复杂的内部加盟共和国结构、西方过分深入的忌惮与防范，妨碍了俄罗斯形成政治、经济与社会和谐推进的结构，于是，在各种折腾之下，俄罗斯踏上的一条通往现在的道路。

1991年12月26日，是戈尔巴乔夫在克里姆林宫最后一天。他给自己的战友签名，信手写了几句话，“我们开了头，生活在继续，那些认为戈尔巴乔夫时代似乎结束了的人是错误的。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确实，一切刚刚开始。在普京兴起的强人时代，历史到底还是没有走向终结，戈尔巴乔夫虽然离去，时代却能望见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