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撒丁岛的碧海、老墙与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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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璐诗：昔日贫瘠偏远的村落，已经逐步转型为各国游客的打卡地。但不远处依然狂野的山似乎像是在提醒，历史的脉络并没有因为经济的剧烈变迁而完全消逝。

张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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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曾经的海上共和国热那亚登船，夜间穿越第勒尼安海，朝南航行，抵达撒丁岛东北部的翡翠海岸（Costa Smeralda）。

我试图从这段夜航中感知时间的厚度。今日黎巴嫩的沿海城市：推罗、西顿与贝鲁特，早在公元前二千年就已形成高度繁盛的海上贸易文化。腓尼基人由此成为航海民族，建立起横跨整个地中海的贸易网络，从黎凡特延展至北非、西西里、撒丁岛、伊比利亚半岛，甚至远至直布罗陀海峡。公元前9世纪，他们在撒丁岛南部和西部沿岸建立多个贸易站，同时也留下了阿拉伯文化的印记。中世纪之后，撒丁岛几经易主，先后落入阿拉贡王朝和海上共和国热那亚之手。热那亚人在沿岸设立贸易据点，并在制度、建筑、航运等方面留下深远影响。历史的某些线索时常不期然重现，我的过海渡轮，也似是沿着撒丁岛与热那亚之间的暗流悄然驶过。

第二天清晨，船靠岸于奥尔比亚港口。下船后直接驱车前往撒丁岛东北角的海湾Cala di Volpe，意为“狐狸湾”。这一带的海水澄澈，在太阳下经常折射出翡翠般的色彩，因而得名“翡翠海岸”。当地居民说，“狐狸湾”过去是极偏远的渔村，海岸附近经常有狐狸出没。这种近乎荒岛的状态持续至20世纪六十年代，直至卡里姆•阿迦•汗四世购下大片土地，联合国际投资者与建筑师一同推动开发，海岸由此剧变。

在狐狸湾酒店工作多年的Cristina告诉我，她110岁的祖母仍健在，曾亲历岛上“很穷很穷”的时代。大多数人直到旅游开发兴起之后，才第一次用上洗衣机。在翡翠海岸奢侈品商店扎堆的波尔图切尔沃（Porto Cervo）溜达时我问她，祖母对如今越建越宽的“购物大道”怎么看？她说老人家很好奇，平时喜欢没事就出门逛逛看看，觉得新鲜。

抵达“狐狸湾”当天，一侧是碧水、泳池与泊岸的私人游艇，另一侧是隐入灌木丛深处的木栈道，几十步后便通向一个原始海滩。我走入海中，游了一会儿，不见一人。这个暂时远离“现代文明”、蚊虫不断掉到身上的片刻，能让我想像这里曾经多像荒野。

长久被边缘化的海岸，于是重新回归地中海文明的中央。只不过，这一次，海岛被对待的方式温和得多。1960年代初，“金主”阿伽•汗不仅召集了一批欧洲建筑师参与开发，更明确要求，包括法国建筑师雅克•库埃勒（Jacques Couëlle）在内的设计者们，必须尊重原始地貌，保留自然景观，避免如意大利许多海岸城市那样，落入千篇一律的标准度假区窠臼。

库埃勒便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建筑设计师。他自学成才，被誉为“雕塑家式的建筑师”，他的设计语言融合考古、植物学与人体结构的知识，擅长于使用流线型结构打破传统建筑的刚性，形成一种如同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有机建筑风格。他的建筑代表作就在“狐狸湾”：仿照撒丁岛历史渔村的形态重新规划建筑，保留了传统的红砂土和竹子房顶结构，同时融入不规则曲线、木梁、陶砖和彩色墙面。他标榜“反建筑”（anti-architecture）风格，认为建筑应为地貌服务，而不是对当地环境强加几何秩序。

在设计过程中，库埃勒还常常在沙地中模拟人类行为动线，透过他所称的“特里斯坦测试”，确认空间是否真正顺应人们日常的使用节奏。蜿蜒的墙体、起伏的屋顶与粗粝的天然墙面，形成不对称但高度协调的结构逻辑。他这种独特的美学语言，开创了一种所谓的“翡翠海岸风格”，也成为当地后续建筑风格的参照起点。比如离“狐狸湾”十分钟车程的波尔图•切尔沃，有一座流线形的纯白色教堂，Cristina说，她曾在这里参加过朋友的婚礼。除了建筑本身的雕塑感，教堂一侧挨着山丘与密林，另一侧则向海打开，形体如同从山体中拔地而起，延续了库埃勒式的“非建筑”逻辑。

“狐狸湾”也因此成为电影取景地。1976年，詹姆斯•邦德电影《铁金刚勇破海底城》（也有译《海底城》）就在当时酒店的钢琴吧里拍摄。片中，酒吧布置成为罗杰•摩尔饰演的“邦德”的寝室，据说直到今天还不时有人打电话来，指定要预定“邦德套间”。只是“套间”从没存在过，门外小渔村式的“小桥流水”倒是真的。

夕阳西下，我们走入波尔图•切尔沃的海边餐厅Al Pescatore。这是翡翠海岸上最早建成的餐厅，菜单由阿马尔菲海岸的米其林三星餐厅Quattro Passi合作设计。傍晚到了七点半，鲜鱼摊才刚摆出当天现钓的海螯虾、赤海鸡（红鲷）与鲈鱼。混合了鲜鱿、扇贝、墨鱼、青口与红虾的海鲜沙律是其中一道招牌菜，同样的食材搭配，用上不同的汁酱和煮法，也可以做成撒丁岛的特色“海鲜烩米饭”。

前一天在狐狸湾的撒丁岛传统餐馆“Le Grand”吃饭时，见识过当地特色“扇贝烩米饭”，以及一道朝鲜蓟的创意做法：将海鲜什锦切碎后混合，放进苞片已被切出的朝鲜蓟里，然后用勺子舀出来吃。这吃法让我想起广州传统的冬瓜盅：同样是各种海产切成小块，将冬瓜掏空，用切下来的冬瓜蓉与海鲜混在一起，倒入备好的汤汁，然后一勺一勺舀出来吃。饭间，不断见识着撒丁岛侍应们不依不饶的热情。然而最令人感叹的还是视野内的大海与连绵山丘，还有头顶上用竹竿排成的屋顶。大自然气息如此迷人。

Al Pescatore也不逊色，上世纪六十年代库埃勒设计的建筑曲线，顺着海岸线延展入室：裸露石材、原木横梁和没有直角的白色石灰墙面，与撒丁岛的岩石海岸彼此呼应。对比起传统风格的“狐狸湾”，波尔图•切尔沃的感觉朝向更具潮流感的方向，我看到遍布海边的酒馆和夜店休息了一个冬天后还没全部开门营业，但擦窗的、维修门面的，都已在为即将到来的夏季旅游高峰期做准备。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海边，穿越内陆山路，前往一个隐于花岗岩丘陵之间的小村庄圣潘塔莱奥（San Pantaleo）。村中广场的石板地在阳光下微微泛光，教堂前的露天咖啡座坐满了人，繁花似锦，游人如鲫。我在这座村庄中，清楚看见了翡翠海岸腹地60年来历史变迁的缩影。

这个小村落，最初由一群季节性游牧的牧羊人建立。他们依山而居，住在加卢拉（Gallura）地区18世纪的传统石砌小屋“stazzo”里。上世纪六十年代起，随着翡翠海岸开发兴起，圣潘塔莱奥也接通了公路、电力与现代教育，经济结构自此彻底重塑：传统畜牧业、小规模农业被日益兴起的旅游、商业、酒店业和建筑业所取代。村民纷纷转型，投入旅游相关服务行业。

那个昔日“贫瘠偏远”的山中村落，逐步演变为各国游客的打卡地。如同全球无数被重新发现的古村落一样，这片土地的开发，遵循的多是景观化的消费逻辑。村中原本的民居“stazzo”多已搬空，并变身成为咖啡馆、服装店和手工艺店铺。但一抬头看见不远处依然狂野的山，我有种感觉，或者应该说是有个愿望：石屋的根脉没有完全断裂。手工艺虽已转化为艺术表达，这里依旧有人讲加卢拉语，每周也依然保留有集市和节庆传统，小街上还能见到撒丁岛的传统乐器。远离奢华的海岸线，仍能在老墙与山风之间，听见缓慢而真实的时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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