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雨融致辞的“空洞”与网络揭批的暴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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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彦：蒋雨融哈佛演讲好坏本质应该只关乎正常思想言论的表达，无关特权、公平与否。公平诉求绝不应泛化为无条件揭发、批判他人的通行证。

季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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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大洋彼岸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毕业致辞，在中文互联网世界引起了一场颇具规模的揭发批判，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文革的恐怖，运动的吓人。这样讲当然不是一上来就“政治定调”，“扣帽子，打棍子”，而是相关风波留给我的实际印象。

首先平心而论，蒋雨融的发言就是一次普通的毕业致辞——即便它是哈佛大学的毕业典礼致辞——而且其内容无非是说，地球很小，大家都像一个村子的村民，要彼此关爱、彼此包容。就连它的不少批评者也承认，这些话本身并没有什么错。自信地讲述“全球化理想，呼吁人们跨越分歧，拥抱共同人性”（燕无双：《又一个蒋小姐坍台了》），有错吗？当然对于这样一个普通发言，不喜欢、议论几句也属正常，但的确没有必要，更不应该口诛笔伐。

不少人讨厌蒋雨融致辞的空洞，拿腔作调。对同一个事物有不同的反应，太正常，蒋雨融的致辞，我也感觉有些矫情，但认为它就是“假大空”恐怕言之太过。

蒋雨融说，“世界上如果任何一个女人买不起一片卫生巾，我便不配称富足，如果一个女孩因怕骚扰而不敢踏入校门，那便是对我尊严的践踏；如果一个小男孩死于一场他从未发动也从未理解的战争，我的一部分也和他一起死去。”有评论说：“这段话看起来还挺感人，但我觉得缺乏真实性和具体的情感连接，因为这些人和事距离她实在太远，她并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小男孩的死会让她的一部分也死去？有些夸张了吧。这种遥远的空洞的同情让我感觉像是在做道德表演，让演讲显得假大空，高高在上，带着浓浓的‘圣母’气息。”（二湘：《哈佛女孩的演讲假大空，这个世界缺的是温和而意志坚定的人》）。

这种排比式表达，的确有些抒情过猛，而且不同程度层面不幸的罗列，也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但就因为蒋雨融所说之事距离她太远，而就判定它夸张、缺乏真实性，表演，假大空，恐怕就有些太过武断、太绝对了吧？难道人类的同情心，只有局限于身边的不幸，才真实吗？二湘女士是否关心过加沙人民所遭受的屠杀我不清楚，但印象中她对乌克兰人民的不幸表达过同情，难道乌克兰人民离我们很近吗？另外，近一年多来，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的许多人，也都先后对以色列对加沙持续的暴行、欧洲世界的双标表示愤慨，那么我们是不是首先要拿上米尺，一尺尺地丈量相关愤怒者离加沙或美国的距离，才能再表示赞同与否？我以为蒋雨融发言的空洞不在于距离，而在于对世界上正实实在在发生的不幸的匿名化处理。如果说在美国现在的条件下，又作为一个中国留学生，不好直接谴责俄罗斯侵略乌克兰、以色列对巴勒斯坦施暴，但提一下“俄乌冲突”或“加沙战争”总不会有太大危险吧？再不行也可以提提其他不涉及中美争议的事件，比如南苏丹正发生的悲剧。

当然蒋雨融致辞被认为是“假大空”，还因为她说的那个坦桑尼亚中国洗衣机的故事：“卖到坦桑尼亚的洗衣机会没有英文标签？”（《哈佛女孩的演讲假大空，这个世界缺的是温和而意志坚定的人》）。讲真我也感觉这不大真实，但这也只是感觉而已。蒋雨融并没有说那台洗衣机是卖到坦桑尼亚的，据相关说法，蒋雨融似与跨国公益事业有关，那么这台洗衣机就没有可能是援助、送到坦桑尼亚的吗？我不愿妄断这事的真假，但的确讨厌她把这事说成什么“非常紧急的问题”，而且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坦桑尼亚同学的电话传语。这让人感觉不仅夸张而且还有点不自觉的“优越”感。不过尽管有这些种种，就不仅说蒋雨融致辞假大空，而且还“带着浓浓的‘圣母’气息”，我也只能呵呵了。二湘女士的文章，我看得不算很少，感觉她是喜欢批评，但并非酷评，一般都比较中肯且讲逻辑，既非华川粉、也非“灯塔主义”者，更不是“五毛”。但这次她却不仅挪用“圣母”之冠，而且加上了“浓浓”的修饰，却与不少川粉或愤青对所谓“白左”的“政治正确”的批判不约而同、隔空唱和了。

蒋雨融发言引发议论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引用了中国官方所喜欢使用的表述，譬如 “人类命运共同体”。有人认为这发出了中国的声音，满满的正能量。而有的人则认为，这恰恰表明了蒋雨融工于心计，精明，表面是代表哈佛毕业生发言，实际则是在向国内投情。两种说法看似冲突，但都有些小题大做。且不说“人类命运共同体”之说，并非某人独创，更非某国所有，在那样的场合、那样一个宣扬世界相爱的主题演讲，即便空洞，用之何妨？

当网议推进到这个层面时，就有些上纲上线的味道了，而且是不小规模的网络非议，对当事人的压力之大不难想象。但这些基本还算是停留于思想讨论、观点评论的层面。但是，从一开始有关蒋雨融致辞的非议，就并非就事论事的讨论，而带有特殊的不同倾向政治攻击的意图，而且很快就变成了对蒋雨融及其社会关系的刨根挖底。先是什么经“中国绿发会”秘书长周某某推荐，蒋雨融被哈佛大学录取的信息，由此带出其父蒋某为该协会执行主任兼“中小企业协会副会长”，并“曾向绿发会捐款100万”，“毫无疑问”蒋雨融“是一堆有钱人中的有钱人”的子女。不仅如此，经复盘发现：

“蒋雨融家的精准教育规划:从青岛不知名的高中，转到英国去读高中，避开中国的高考内卷，还能镀一层全球化的光环。/从英国高中，考进英国华威大学，然后转学（砸钱）去美国杜克大学读经济学本科后来又经绿发会秘书长推荐进入哈佛肯尼迪学院读研究生……就这样，一个学渣，凭借规划+关系+砸钱，就进入了国际名校。”（燕无双：《又一个蒋小姐坍台了》，黑体为引者所加）

讲真，虽是局外人，但看到这里也深感不寒而栗。不知这些深挖猛揭是否属实，即便就是属实，也太网暴、太恐怖了。蒋雨融毕业致辞与她的出身背景有什么必然关系吗？如果说她的出生太不普通，所以证明她的致辞很糟糕；那么如果她出身很普通，其致辞就变得充实了吗？或者即便充实也可置之不论了吗？有什么样的出身，就有什么样的思想，难道又变得正确了吗？

这件事的本身，只关乎蒋雨融的发言，好与不好尽可评论，哪怕评论得有点过头，但凭什么非要如此“人肉”呢？众所周知，哈佛为国际顶尖名校，各国权贵子女众多，按照同样的逻辑，是不是以后每个代表哈佛毕业生或别的什么身份演讲的学生，都应该要接受类似的网络“政审”呢？再说，每个人各有各的社会关系，人生经历也各不相同，而且许多人，可能都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公众发言或表现，也都可能会引起争议，但由此而都可能被“人肉”刨根，岂不是太可怕？再推演下去，一般人都不完美，多少都可能有些不宜公之于众的问题或瑕疵，那么只要有人对某人不爽、不满，就可对之实施网络揭底，那社会将会变得多么恐怖？这与文革或反右等运动，动不动就对一般所谓思想、言论“问题”上纲上线，发动群众进行猛烈批判，并政审、外调、挖祖宗三代，批倒批臭，让其永世不得翻身有什么差别？行文至此联想到文革“批林批孔”那会儿，宣传材料所说的孔老二的一条丑事，就是疑似与南子有染。

可能会有人说，我这联想也太丰富，太夸张，现在不过就是一些网民不满蒋雨融的致辞而延伸出来的某些后续效应，至于联系到什么文革、政治运动吗？

当然不是我杯弓蛇影，联想太过丰富。正如前面已经指出的，从一开始有关蒋雨融致辞的非议，就并非就事论事的讨论。归纳一下，与此事相关的政治色谱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对中国成见极深乃至深仇大恨者（估计其中多为海外华川粉或异议人士）。譬如下面这位“作家崔成浩”的微文：

第二类是对于特权不满的国内普通民众，前文数次引用到的公号燕无双的文章及其关注者应该属于此类。《又一个蒋小姐坍台了》说：

“蒋雨融到底是被误解的优秀青年，还是特权阶层的代表？她的演讲是理想主义的赞歌，还是不切实际的空谈？/这场争议，恐怕还会持续发酵，而我们遇到此事追问不休，不是妒，不是眼红，更不是容不下别人的优秀，而是争一个公平。/教育的本质，本该是给所有人平等的机会。但那些特权阶层的小姐公子们，却常常要挤占普通孩子的资源，踩着他们的肩膀上位。/条条大路通罗马，却有人生来就在罗马。就像网上一条评论说的:‘我们拼命努力，才勉强够到的门槛，人家轻易就能跨过去，这公平吗？/教育资源分配不公，阶层愈来愈固化、经济差距愈来愈大………正在成为普通人和这个时代越来越厚重的焦虑。’”

在众多与此次风波相关的言论中，此文写得算是比较客观，动机较为纯正；我也反感特权，更完全赞成教育公平。但是由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致辞的不满，而上升为如此的“社会关系”、“个人品质”的“人肉政审”，恐怕的确有些恐怖、错位。而且文章作者还将蒋雨融与00后小花黄小姐的天价耳环相提并论（当然更有人联系到“协和董小姐”等），恐怕更欠妥当。蒋雨融哈佛演讲好坏本质应该只关乎正常思想言论的表达，无关特权、公平与否。普通群众对特权的反感、公平的诉求无疑是合理且值得同情的，但这绝不应泛化为无条件揭发、批判他人的通行证。人们常说的“仇富心理”中不也可能包含这类公平的诉求吗？而且过去历次政治运动之声势浩大、群众专政之残酷，不也多有类似诉求的影子在吗？

这次“声讨”哈佛蒋雨融的第三类人群，还有一般广义的热爱自由的精英知识分子，前面所引的二湘公号基本可以归入此类。不过他们倒未直接参与人肉搜索，而且多也未正式撰文声讨，但对蒋雨融致辞的反感则是明显且强烈的。这类人群中的不少人，并不喜欢特朗普，平常也多抨击特朗普或川粉，而且这类知识分子，最痛恨文革、厌恶民粹政治，但有意思的是，他们这次不仅靠近普通民众，而且与第一类川粉们一样认为蒋雨融来头不小，负有特殊的政治使命，并认为由此看来，特朗普全面驱逐中国留学生的确英明！

上述分类梳理谈不上精细，但我想足以说明类似于运动“政审”、“查三代”、“挖社会关系”之风的冲动多么普遍！当然，这并非简单的“文革遗风”，而是现实普遍存在的网暴现象。

其实，这种恶劣风气，并非中国专属，在一些所谓“灯塔”之国也不乏实例。远的不提，自2023年欧美学生抗议以色列声援巴勒斯坦运动起，有多少人被亲以利益集团和相关国政府调查？再有特朗普大规模地驱逐“非法移民”，并要求哈佛等学校停招外国留学生。前两天，一位正义的犹太记者揭露以色列的暴行，以色列却通过公开他的同性恋行为来诋毁、摧毁他。同性恋是一个争议性话题，但即便就算是世人都承认这种行为不道德，但那只是人家私下的行为，你凭什么将其昭告于天下？难道一个同性恋者就不能谴责涉嫌种族灭绝的暴行？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两相对照，究竟谁更不道德，更暴力？更卑劣？！

扯得有点远了，再说回中国。这次哈佛蒋雨融风波兴起后，有不少人转发一位韩国台湾留学生的毕业典礼致辞，以相对照。不错，我也挺喜欢那位韩国留学生的演讲，大方、自然。但问题在于，一些人好像并非是单纯的比较，而是想通过这样的比较说明：中国或大陆学生就是不行，就是会装、做作、缺乏个性，甚至奴气十足。哈佛找一个中国学生来致辞，不仅本身就是问题，而且甚至好像中国留学生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资格。不知道究竟该把这种态度理解为鲁迅式的“哀怒”，还是“唯我独明国人皆鄙”的无意识心理综合症？

最后再补充一点。我并非一概反对网络公众表达和“人肉”“开盒”，在不少情况下，此类行为是公民的言论自由表达，权力行为的社会监督。远的像“我爸是李刚”、“郭美美的炫富”、“徐州铁链女真相”，近的如“协和外科医生性风波加2+4培养疑云”等，网络舆论的不断追问，网民的“人肉”“开盒”，不仅无可厚非，而且应该大力声援。但对一般的思想表达、个人言行举止，绝对不应该进行类似的网络揭发批判、“人肉”、“开盒”。这类行为或许客观上有可能起到一定的暴露腐败、揭露权力任性的作用（刑讯逼供不也能打出真凶？），但其总体则无疑是对公民个人权利的威胁，粗暴、恶劣的侵犯，更何况网络表达总体是由权力或权势集团所控制的……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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