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孙兴慜的白鹿巷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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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力文：孙兴慜的职业生涯没有好高骛远，以他的能力自然能在更强的世界豪门俱乐部立足，但也不太可能成为传奇。最终，他以亚洲式的心性不断积累，为自己赢得了尊重和地位。

范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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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特纳姆热刺队的球迷习惯亲切地称他为“Sonny”——一个带着温度与笑意的昵称，仿佛不只是在称呼一个场上的快马飞将，更是一位邻家的好孩子。“Sonny”，也音同“sunny”，意思是“阳光明媚的”，在常年阴雨的伦敦，这样的名字仿佛自带光亮。

孙兴慜从不摆架子，脸上总挂着微笑，对北伦敦球迷来说，这样的球员不多见，尤其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外援。在白鹿巷球场效力的十年来，孙兴慜用速度、进球和职业态度赢得了尊重，他逐渐成为这支球队的家人、这座城市的宠儿。

部分欧洲人有一个印象：有些亚洲球员只可能是买来卖票的。这已经屡见不鲜，许多留洋球员并不在球队的整体计划内，他们只是球队拓展远东球市的一个商业吉祥物。2015年夏天孙兴慜从勒沃库森转会伦敦，花费了3000万英镑，尽管他在德甲表现不俗，但人们怀疑一个亚洲边锋能否适应英超的强度与节奏。没有人能预料到韩国人能够成为这家球队未来的领袖。

但孙兴慜几乎从一开始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拥有亚洲球员中罕见的身体天赋。他不是像韩国前辈朴智星那样，以韧性、体能与纪律性取胜，或者香川真司与三笘薰那种，凭借步频、节奏和灵活的身体摆脱对手，孙兴慜的球风有一种独当一面的大开大合，他从来不畏惧与对方强壮的边后卫进行一对一的身体对抗，那些强壮如牛健步如飞的英超边卫，看到孙兴慜不讲理的盘带只能望洋兴叹。

这在他得到“普斯卡什奖”的那粒年度最佳进球中能够最淋漓尽致地体现，那个注定载入英超历史的时刻——当时孙兴慜从后场带球，前方没有队友接应，对手伯恩利的阵型拉得很开。人们通常以为：在这种情况下，一次有效的反击至少需要等待两翼的队友快速套上；只见孙兴慜趟过半场，电光火石间，没有人预料到他会从密集的中路骤然提速，单枪匹马杀入敌阵，迅捷地闪过一名球员的伸腿拦截，将球再顺势一带，后方补位的球员显然对这变速措手不及，他的拦截再被孙兴慜躲闪而过。他直面门将，推射入网。

那种大步流星式的边锋踢法，似乎只属于亨利、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加雷斯•贝尔、基利安•姆巴佩，但它现在属于一个身披7号球衣的亚洲面孔。

这就是为什么何塞•穆里尼奥会说，孙兴慜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用来打防守反击的球员。此言非虚。穆帅治下的热刺战绩平平，但孙兴慜则似乎开始步入了生涯最为高光的阶段，他的反击无往不利，速度碾压，脚下活出众，并且拥有一脚能够敲山震虎的远射技术，所有这些综合起来，几乎没有他无法应付的防线。

后来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孔蒂的到来，改变了孙兴慜的比赛方式。他把热刺调整为三中卫体系，在3-4-3中固定孙兴慜在左侧高位，弱化其组织任务，强化其终结属性。与此前需要回撤拿球、频繁参与推进不同，孔蒂要求他站在高位、等待纵深球、减少触球，用速度和第一脚射门解决问题。这种简化决策的方式，把孙兴慜推向了他最具杀伤力的位置。

与此同时，他的队友哈里•凯恩承担了更多策应任务，经常拉出防区，吸引中卫，为孙兴慜制造纵深空档。反击一旦启动，孙兴慜几乎总能获得面对门将的机会。他在2021-22赛季打进23球，拿下英超金靴，这是亚洲球员历史上第一座英超金靴，其中没有一粒点球。2021-22赛季孙兴慜的预期进球（xG）远低于实际进球数，这意味着，他必须拥有极高的效率，他在机会把握性上甚至要优于利物浦的萨拉赫。

孙兴慜与凯恩这对“孙凯组合”，贡献了全英超最多的相互传射，他们的技术特点的确相互配合兼容。凯恩出色的背身护球持球能力，让他在孔蒂时期开始从一个古典9号游移回到中场接应，当他吸引了对方防线的协防，则意味着两翼创造出了可以一马平川的空档——这是边路快马孙兴慜驰骋的舞台；同样地，孙兴慜的带球突破，也需要一人以上的盯防，他可以从边路走内切禁区弧顶，像阿尔杰•罗本一样轰出世界波，也可以下底传中，让禁区内的哈里•凯恩头球致胜。这种多变的进攻模式让“孙凯”组合成为了过去十年英超最为成功的锋线组合。

而“孙凯”的悲剧性在于，他们似乎永远拿不到任何一个冠军。哈里•凯恩11岁就加入了热刺青训，他是这家球会当之无愧的灵魂。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刻写了俱乐部DNA的球员，在2023年夏天失望出走拜仁慕尼黑时，没有一位白鹿巷球迷怪罪他。所有人都认为，哈里•凯恩不欠热刺什么，而热刺却欠他一座真正的奖杯——一位这样伟大的天才球员，不应该空着手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他留在这里只会蹉跎岁月。

托特纳姆热刺的确有一种无冠魔咒，许多人都在讨论，这支俱乐部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冠军命，球迷们通常会把这口锅扣给抠抠搜搜的老板列维。他们经常开局气势如虹，连克强敌，但是总是在某个赛季中段某个特殊的时间点崩盘。运气也不站在他们这边——2019年的欧冠或许是孙兴慜、凯恩们最好的机会，他们在1/4决赛争议性地淘汰了曼城，当时斯特林那记几乎杀死比赛的绝杀球被VAR无情吹掉；在随后对阵阿贾克斯的半决赛中，小卢卡斯如神兵天降，在最后时刻逆转了比分；然而对阵利物浦的欧冠决赛，尽管孙兴慜屡造杀机，但还是以0-2告负。

热刺的最好联赛成绩是2016-17赛季的第二名，而那个赛季的第一名则是奇迹夺冠的莱斯特城。后来他们在2021年的联赛杯也杀入决赛，但同样遗憾折戟。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凯恩与孙兴慜都逐渐要走完自己的巅峰期，而热刺的首发阵容的星光也日渐黯淡。热刺球迷们永远在怀念波切蒂诺时期的托特纳姆热刺，在波帅带领下的热刺青年军曾一路跌跌撞撞闯进了欧冠决赛，这样的高光只待成追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波切蒂诺此后辗转多家球会，也都没再次成功证明自己。复盘热刺那一年的表现，与其说波切蒂诺的执教水平有多高明，不如说，他当时的确拿到了一把好牌，而这些天才们又正好处在当打之年，他们的锐意还没有被后来一个个失望的赛季磨蚀掉。初生牛犊的少帅遇上踌躇满志的天才们，让那支热刺的更衣室中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热刺DESK时代（德勒•阿里、埃里克森、孙兴慜、凯恩）的纸面阵容完全可以和任何顶级球队一掰手腕，阿尔德雷维尔德、维尔通亨、凯尔•沃克、穆萨•西索科和门将洛里也都是各个位置的顶级球星。更早之前的热刺，还有列侬、范德法特以及后来在皇家马德里步入伟大行列的卢卡•莫德里奇。所有这些名字，如今已经是热刺球迷们的乡愁。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离开白鹿巷球场。离开了之后，会有冠军、会有曝光度，甚至会有金球奖。而孙兴慜选择了留守，这个决定背后或许有一种亚洲人天生的谨慎，一种独属于韩国人的忠诚，一种东方人安土重迁或者安贫乐道的倾向。孙兴慜给出的理由是，能够留在热刺就是梦想。但你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时也在梦想着能拿到一个冠军。

对于许多职业球员来说，三十岁之后的每个赛季，都像是在一张逐渐紧缩的地图上继续寻找出口。孙兴慜也不例外。他的比赛方式注定不属于那种能轻松老去的球员类型。他太依赖爆发力、速度差、以及球场上那种半秒之间决定成败的直觉。和凯恩不同，凯恩可以在体能下滑后转型成更传统的支点前锋，而孙兴慜的价值，几乎全系于那一瞬间的启动和冲刺。

孙兴慜一个很好的模板是自己的偶像C罗，他在33岁后也失去了边路致胜的速度与频率，于是逐渐向传统中锋靠拢，他的凭借自己的精湛脚法、比赛经验、门前嗅觉以及得心应手的落点判断能力，逐渐转型成一个“射门员”，同样可以保持高效。但孙兴慜在静态天赋上显然不如C罗，你很难想象他会陷入阵地战的近身搏斗。

后孔蒂时代的孙兴慜仍在交出两位数的进球数据，但跑动明显吃力，1v1成功率在下降，进攻选择也趋于保守。他逐渐失去了原来在边路爆趟的那种凌厉，这意味着一个杀手失去了他的匕首。

托特纳姆热刺不进反退。2024年又一个赛季开始时，提倡攻势足球的“澳胖”波斯特科格鲁教练引进了几个新援，赛季初略有起色，然后在赛季中期伤病潮后再次陷入熟悉的混乱和一落千丈。热刺的问题是阵容深度，它在转会市场上拮据的作风让它没办法像竞争对手曼城、切尔西和利物浦那样拥有同样出众的板凳球员，当主力疲惫伤缺，整支球队就会开始断崖式下滑。

圣诞节后的热刺几乎是屡战屡败。这是孙兴慜担任队长的第二个赛季，前一个赛季中，热刺没能进入英超前四名，但他们好歹抢下了一个欧联席位。进入2025年，热刺在英超积分榜排名倒数，离降级区尚有一定距离，但要争夺靠前的名次已无可能，继续在英超发力意义不大。球队的目标转向了欧联杯，夺得欧联冠军，可以获得一个直通下一赛季欧冠的资格。但这也意味着“all or nothing”式的豪赌，如果没有冠军，意味着球队整个赛季的一败涂地。

孙兴慜依旧是最稳定的那一环，但他有时候会更早地被换下，训练后的采访中也少了过去的那种锋芒。像一个始终不肯离席的老将，知道自己不是未来的一部分，但还没准备好交出钥匙。

作为传统强队的热刺，在英超中一败再败，赛季结束后的排名仅高出降级区一位（第17位）。如何在逆境之中保持球队的凝聚力，以不至于溃不成军。这一切对于作为队长的孙兴慜都是新的挑战。他逐渐淡出球队首发后，首要的任务变成了保证更衣室的稳定，孙兴慜与他脸上永远挂着的那抹乐天的微笑，成为了阴霾背后的一缕阳光。

前主帅波斯特科格鲁告诉The Athletic：“孙兴慜可以坐在餐厅的任何一张桌子，无论是职员还是球员，都能自然而然地与他打开话题。”

这支伤兵满营、哀鸿遍野的热刺幸运地在欧联杯淘汰赛落在了一个不错的半区，他们闯过了德甲球队法兰克福之后，相对轻松地在半决赛战胜了挪威球队博德闪耀。他们决赛面对的对手是同样放弃了英超、押注欧联杯的曼彻斯特联。

热刺的球员们是如此地热爱他们的队长，以至于，为孙兴慜的历史地位而战，甚至可以作为赛前动员的激励。决战将至，主教练波斯特科格鲁对全队演讲道，眼前这位队长，是这家俱乐部最鲜明的象征，这一役的胜负，不仅关乎荣誉，更将铭刻孙兴慜在热刺的职业印记。

他告诉球员们：“捧起奖杯不仅能改变外界对热刺的看法，也会改变人们对孙兴慜的评价。如果我们能赢得冠军，让孙兴慜举起奖杯，我们就能将他提升到比肩俱乐部历史上一些最伟大球员的高度，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成为这个传奇的一部分，成为他职业生涯遗产的一部分。”

这一切都不太容易。孙兴慜几乎是强撑着走到今天，你可以从早年孙兴慜与队友洛里那场著名的争执中，依稀窥见一名亚洲球员曾经在更衣室的尴尬处境：在一次丢球后，洛里气急败坏地向孙兴慜怒吼，催促其迅速回防；从局外人角度看这并不合理——孙兴慜离皮球很远，此时加速回追除了浪费体力，有何意义？孙兴慜显然怒火中烧，他明白洛里对他发的脾气或许只是想树个典型、立个威信，但这也有“柿子只找软的捏”之嫌。

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体状态像其他欧美球员一样出色，他不沾酒色，几乎没有花边新闻，保持着极高的自律。许多人将之归结于父亲孙雄政暴君般的训导，在这个意义上，孙兴慜是一个典型的东亚杰作。

这或许是他能够保持谦逊的重要原因，热刺的天才也如过江之卿，前有迅速陨落、令人扼腕的“大英帝星”阿里，后有巴西天才、球风浮夸的理查利松。孙兴慜绝不算天才，他的全部努力，只是为了在这家球会立足，随着他打入的一粒粒进球，时日渐久，不经意间成了这家俱乐部的传奇。

热刺如愿击败曼联，拿到了2024-25赛季的欧联杯。孙兴慜作为队长捧起奖杯，这是他热刺生涯的唯一一个冠军，他的最佳搭档哈里•凯恩同样在拜仁夺得了德甲冠军。他们都实现了最初的心愿，尽管已经天各一方。

北京时间8月7日，热刺官方宣布孙兴慜加盟美职联球队洛杉矶FC，孙兴慜为球队留下的最后一份遗产是2650万美元的转会费，这是33岁以上球员中，除了C罗和莱万历史第三高的身价。

后腰比苏马知晓队长将要离开的消息，直接在训练场抹泪；中卫本-戴维斯的儿子认孙兴慜作教父，“我们彼此之间就像手心手背一样了解对方”；前锋索兰克评价孙兴慜是足坛最友善的球员之一；一向纨绔不羁的理查利松说，“Sonny，在球场上转头看向身边却见不到你，这感觉会有些奇怪。你不仅是我亲密的朋友，更是职业精神、领袖风范与人格魅力的典范。”托特纳姆热刺与纽卡斯尔联队在韩国进行的友谊赛是“Sonny”的谢幕之战，当孙兴慜被换下的那一刻，两队球员自发列队对这位伟大的球员示以致敬。

孙兴慜没有好高骛远，在忠诚与野心之间他选择了前者，这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选择，以他的能力自然能够在巴塞罗那、皇家马德里或者拜仁慕尼黑立足，在那些地方他或许会拿到冠军，但不太可能成为传奇。和满墙的头衔比起来，尊重与敬意也许更加重要，这种心态本身就带着一种亚洲味道；而天道毕竟还是酬勤，热刺生涯最后这座欧联奖杯像是上苍额外恩赐的礼物。他在一家勉强算是顶级球队的劲旅集腋成裘，逐渐闯出了一片自己的天空。

欧联决赛赛后的采访中，主持人问孙兴慜：“现在可以说，你是一个传奇了吗？”一向谦逊的孙兴慜回答，“是的，让我们说吧，我就是传奇。”身旁的里奥•费迪南德和加雷斯•贝尔捧腹大笑，他们各自都是英超璀璨群星的一员。如今亚洲天王也跻身其中，他已然成为当代韩国与K-pop一众偶像齐肩的国家名片，也必将作为亚洲体育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而为世人所铭记。

孙兴慜每次进球，都会比出标志性的“拍照”庆祝动作——两只手比出一个景框，眯起一只眼睛，按下快门，定格这个幸福时刻，亲切写意。这是这位征服了北伦敦的“亚洲天王”始终不变的稚气。他是白鹿巷的孩子，也是东方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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