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立群回顾亚投行十年风雨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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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行长任期即将结束，这位金融家审视了多边发展的前景。

Ji Si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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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立群是国际金融界的资深人士，现任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亚投行）行长兼董事会主席。亚投行是一家多边开发银行，成立于2016年，总部位于北京。自亚投行成立以来，金立群一直密切参与其发展历程，并于2020年当选亚投行行长，任期五年。

金立群是20世纪80年代首批直接接触国际金融的中国官员之一，曾担任世界银行中国副执行董事。他卓越的职业生涯还包括在亚洲开发银行（亚行）、中国国际金融有限公司和中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担任要职，以及在中国财政部工作近二十年，并最终升任副部长。

过去十年，亚投行一直在为亚洲乃至全球的实体和数字基础设施提供融资，并对应对气候变化的项目做出了坚定的承诺。您如何看待亚投行运营的第一个十年？

2014年和2015年，也就是该银行构思的最初两年，我们与57个创始成员国共同努力，共同创建了该银行。当时的基本理念是，发展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尽管现有的多边开发银行（MDB）取得了显著成就，但仍有许多工作要做。我们的想法是创建一家新的银行，填补这一空白，补充现有机构在促进成员国可持续发展方面的努力。

过去十年来，我们始终坚守这一基本使命。我们已为基础设施建设提供了超过600亿美元的资金，包括在新冠疫情期间为医疗体系提供的支持。

据估计，亚洲国家每年的基础设施需求约为三至四万亿美元，这是一个巨大的资金缺口。没有任何一个多边开发银行能够单独填补这一缺口，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然而，重要的是确保有效利用现有资源，优先考虑成员国最关键、最具影响力的项目。我们坚信，重点关注互联互通、可再生能源以及应对气候变化和环境恶化等关键领域。这是我们过去十年工作的基石。

亚投行如何看待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过去几个月的关税政策？这些政策对其成员国以及多边开发银行总体有何影响？

我们正密切关注关税问题的进展，以及各国和各地区之间就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正在进行的谈判。我们的目标是更清楚地了解潜在的结果及其影响，尤其是对成员国经济增长轨迹的影响。

作为一家致力于支持成员国维持经济的银行，我们认为我们的职责是继续投资重要的基础设施项目，特别是那些增强互联互通的项目。改善互联互通有助于促进各国之间更深层次的经济一体化，从而缓解关税争端带来的压力。

这进一步印证了我们的信念：基础设施建设对于应对长期发展挑战至关重要。我们观察到，拥有稳健基础设施、区域互联互通和高效物流体系的国家，在抵御外部压力和经济冲击方面更具韧性。

有些基础设施项目非常重要——我想说它们发挥着特殊的作用。例如，建造海港或机场，就具有连接世界各地城市的巨大潜力。国际贸易严重依赖航运业。

我可以举个例子。我们最近资助了泰国的一个机场——乌塔堡国际机场。为什么？因为曼谷交通拥堵严重。现有的机场已经无法承受这种压力了。

因此，泰国政府决定开发乌塔堡，它也属于新经济区的一部分。这将减轻曼谷的负担，同时也能促进新经济区的发展。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项目。

这种理念与中国发展经济的理念很相似——“要想富，先修路”。

1980年，我开始在世界银行工作时，中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仅为280美元，而且缺乏现代化的基础设施。然而，在接下来的15年里，中国大力投资基础设施建设——部分资金来自世界银行（后来是亚洲开发银行）以及双边合作伙伴——中国经济开始腾飞。

到1997-98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时，中国已经能够安然度过这场风暴——我深度参与了这项工作。那次经历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提供基础设施对于发展中国家实现可持续增长和韧性至关重要。

亚投行应如何应对美国国际开发署撤资？

美国不是该银行的成员国。所以我认为，美国作为成员国的机构会更直接地感受到影响。但我们必须着眼于整体情况——所有开发银行面临的形势。

最重要的是所有这些银行要像一个系统一样齐心协力。它们应该相互补充，并通过经济高效地利用资源，让资金发挥更大的作用。但是，如果我们面临严峻的预算形势，我们肯定需要找到如何最好地利用这些有限的资源。

亚投行的初衷是通过非优惠资金服务成员国。我们确实有少量优惠资金，但这笔资金并非直接用于项目融资，而是用于帮助各国建设项目筹备能力，因此资金规模非常有限。

注： “优惠资金”是指以极其优惠的条件提供的贷款或赠款，通常利息低或无息，还款期较长，并在还款开始前设有宽限期。相比之下，“非优惠资金”是指按市场或接近市场条件提供的融资，采用标准利率，还款期限较短。

我们设计这家银行的目的是通过常规融资为基础设施项目提供资金。这种融资方式仍然比商业融资更优惠，因为我们通过AAA信用评级筹集资金，就像世界银行的国际复兴开发银行或亚洲开发银行的普通资本金一样。它属于常规融资，但条件比商业融资更好。

现在说说对美国国际开发署的削减——我认为这可能是由于预算限制。官方援助可能需要维持在现有水平，并需要所有捐助方提供更多政治支持，因为许多国家都面临着严峻的预算形势。削减援助的不仅仅是美国，人们应该为此做好准备。

我们应该如何应对？我无法代表其他多边开发银行发言——他们有自己的战略。但对于亚投行来说，我们必须始终专注于甄选最佳项目，精心设计，按时实施，并高标准运营。这确保了项目能够自给自足。我的观点是，任何基础设施项目都应该能够自给自足并创造收入——即使在非常贫穷的国家，也能找到有利于经济、惠及人民、造福妇女儿童且财务可持续的项目。

因此，关键问题是找到好的项目。

我们欢迎美国和日本公司参与我们的竞标过程……这家银行从根本上来说具有包容性

亚投行将如何与美国合作？过去，亚投行与美国及其驻美金融机构有过相当广泛的互动。您仍然希望美国或其盟友日本有朝一日加入吗？

是否加入多边机构是主权政府的决定。无论其加入或不加入的理由如何，都不应影响多边开发银行与任何特定国家之间的工作关系。

这正是我们一直以来秉持的原则。我早就访问过日本和美国，邀请他们加入。当他们告诉我他们决定不参加时，我完全理解。

但你看，无论如何，我们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工作关系。我们与日本和美国的金融机构密切合作——纽约梅隆银行是我们的美元清算银行，我们还与摩根大通、花旗集团、贝莱德、汇丰银行、野村证券等机构合作。我们与这些机构的合作非常广泛。

此外，我们欢迎美国和日本公司参与我们的国际竞争性招标流程。本行秉持包容性原则——我们招聘美国和日本的专业人士，其中一些人在这里担任重要职务。这种包容精神正是我们的标志。

近期，市场对美元未来全球储备货币地位的担忧不断，请问美元在亚投行整体资产和日常运营中占比是多少？
我们大约83%的贷款是以美元发放的。根据协议条款，本行主要使用美元。

然而，为了满足各国的需求，我们也提供本币融资。我们为印度、中国、印度尼西亚、土耳其、巴西、格鲁吉亚、菲律宾等国家提供本币融资。只要这些国家有需要，我们将继续提供本币融资。即便如此，美元仍将是我们常规融资的主导货币。

现在是不是应该选择一种以上的主导货币？全球范围内关于多边主义和多元化的讨论已经很多了。

作为一家多边开发银行，我们以成员国所需的任何货币为其提供融资。我相信这既符合该机构的利益，也符合我们借款国的利益。就世界主要货币而言，它们的相对价值总是在变化，但这只是全球经济的正常运作。

我们的职责是满足会员的需求，让他们自行决定哪种货币最适合自己。而且，我们也提供欧元融资。

亚投行是否有计划发行更多人民币债券？

我认为这个问题应该留给我们的财务团队来处理。我不会干预他们的货币管理，因为我相信他们会就发行哪种货币的债券做出最佳决策。但有一件事你可能应该注意：我们正在积极地在多个外汇市场建立自己的地位。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建立我们的影响力，并创建跨多种货币的基准。

这实际上是双向的。首先，我们正在主要资本市场建立我们的基准地位。同时，我们也为投资者提供投资我们债券的机会。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我们在所有这些主要货币市场都受到热烈欢迎。至于发行什么类型的债券以及发行多少，则完全由首席财务官和财务部门决定。

亚投行是2022年俄乌战争后首批暂停在俄罗斯业务的机构之一。您能否分享亚投行这一决定背后的更多细节？

多边机构的基本原则——自二战后建立以来，以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开端——始终是基于金融和经济考量来运作和管理这些机构。这些机构应该是非政治性的。

当任何国家出现可能对我们的项目或融资造成风险的情况时，管理层有责任对继续提供支持的可行性和合理性做出适当的判断。因此，我们可能会对项目进行审查或暂停，以仔细审查这些情况。如果我们可能提供的融资明显存在巨大风险，管理层必须评估情况，并做出符合银行每个成员以及整个机构整体利益的决定。

亚投行最初提出时，有人猜测它会试图取代长期存在的开发机构。合作伙伴关系对于确保亚投行的成功有多重要？

正如我从一开始就说过的，这家银行的设计初衷是一家多边机构。我们是多边开发银行（MDB）家族的一部分——我常说，我们是多边开发银行的“基因库”。但作为21世纪创建的新型多边银行，我们也拥有一些特殊之处，这些特点赋予了我们存在的理由。

我们的独特之处在于，我们是唯一一家由发展中国家作为多数股东的全球性银行。你或许会发现其他开发银行，例如非洲开发银行，其多数股东也是发展中国家。但它们并非全球性机构——它们不向其所在地区以外的国家提供贷款。

这一特殊性意味着我们不仅为亚洲的基础设施项目提供资金，也为其他地区提供资金。原因很简单：如果不与世界其他地区保持紧密的经济联系，亚洲就无法持续发展。

许多经济学家预测亚洲将很快成为世界经济的中心。这是否给亚投行带来了机遇？
我认为，在每个大陆，当地民众、政治领袖和智库都会说：“嘿，这里将成为中心。”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的地区或国家感到自豪——这完全没问题。但现实地说，我们需要关注根本性的基础：经济的可持续性和持续增长。亚洲是否真的会成为21世纪的中心——许多分析人士都提出了这种可能性，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

但现实就是现实，这取决于亚洲国家如何继续发展。战后亚洲之所以如此成功，原因之一是大多数亚洲国家都享有稳定，并且保持高度开放。他们大力支持自由贸易和跨境投资。此外，从人口结构来看，亚洲是一个年轻的地区。无论是人口结构还是政策，这些因素都支持了亚洲崛起成为一支重要的经济力量。

然而，其他地区正在努力追赶。不久前，我访问了几个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其中不少国家发展得很好——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巴西、秘鲁和智利等拉丁美洲国家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步。所以我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自满。任何人都不应该认为他们已经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就，可以停止努力。

所有这些不同的地区都必须携手合作。我们致力于区域合作和国际合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最佳成果和规模经济。这才能充分发挥互补性。无论一个地区表现如何，它都必须与世界其他地区建立牢固的关系。

我相信多边机构坚持促进基础广泛的经济社会发展的根本原则。如何才能实现真正基础广泛的发展？唯有与所有国家合作。因此，如果亚洲继续沿着这条道路前进，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亚洲将会发展得很好。

但你看，正如我常说的：“如果你的邻居正遭受噩梦的折磨，你就不可能拥有甜蜜的梦。” 正因如此，我们亚洲人渴望拥有甜蜜的梦——我们也希望我们的邻居也能拥有甜蜜的梦。这是我们的使命。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

退休后……我可以全身心投入学习，再次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学生……对我来说，生活的全部乐趣就在于学习新事物

您认为多边开发银行应该为全球金融市场的范式转变做好准备吗？亚投行已经设定了很高的标准。如果新的多边开发银行有机会，它应该专注于哪些方面来脱颖而出？

过去几年，各多边开发银行的行长们一直密切合作。我们每年至少举行两次多边开发银行行长会议，本月晚些时候还将在巴黎举行另一次会议。我们各机构齐心协力，相互补充。

在为大型基础设施项目融资时，我们通常需要银团融资和联合融资安排。这使我们能够携手合作，分散风险，并帮助各国开展原本非常困难的项目。这正是多边开发银行之间协调与合作的精髓所在。

与此同时，各机构也保持着各自的特色：例如，欧洲复兴开发银行传统上与欧洲国家合作，并逐渐扩展到中亚和非洲。亚洲开发银行则专注于亚洲市场。各区域开发银行都保持着各自的地域重点，而世界银行则覆盖全球。

我们主要关注亚洲，但也可以在其他地区开展业务。这种灵活性使我们能够与世界银行集团、非洲开发银行、美洲开发银行、欧洲复兴开发银行等机构合作——这正是我们的特色。

关于您关于新型多边开发银行的问题——它们应该做什么以及如何运作——我认为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模式。我们已经证明了一家新成立的银行如何在新时代有效地满足各国的需求。至少，我们已经展示了什么是可能的，以及应该如何去做。

您在亚投行工作十多年。这十年中最关键的时刻是什么？

我相信，通过过去十年的合作，我们确实一直在探索新的发展途径。我们竭尽全力满足成员国的不同需求，并始终致力于让其中一些国家重新与多边开发银行建立联系。

例如，我指的是泰国的例子。泰国20多年前就从世界银行毕业，停止了借款。然而，随着亚洲国家和经济体的参与，泰国当局发现重新与多边开发银行合作至关重要。因此，我们正在探索——我们正在努力发挥创造力和创新精神。

但我认为这家机构的一个特点是，虽然规模不大，但我们高度灵活，适应性强。我们的管理层齐心协力，基于集体智慧和合理的程序做出决策。这是确保银行最大程度降低失败风险、最大程度提高成功几率的最佳途径。

当然，任何机构都会遇到挑战。展望未来，我们一直在尽力向其他机构学习，避免在运营中出现重大问题。

您的第二任任期将于1月15日结束。您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期待着再过20年美好的生活——是的，再过20年美好的生活。我在亚洲开发银行（2003年至2008年）的时候，做过一次体检，医生说：“金先生，你还能再过20年美好的生活。” 好吧，现在我需要再过20年美好的生活。

我该怎么办？你可能会问我这个问题。现在是人工智能时代，变化太快，有太多新东西需要学习。从这家银行退休后，我可以全身心投入学习，重新把自己当成初中生，一年级的学生。因为对我来说，生活的全部乐趣就在于学习新事物。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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